原標題:曾年入百萬的檳榔種植戶現收入為0 不治之癥黃化病黃化病肆虐,產業(yè)快“黃”了
6月4日中午,小雨剛過,在萬寧市檳榔協會一間簡易的辦公室里,談起檳榔時,會長符西強怎么也打不起精神,面帶愁容地告訴記者:“(萬寧市的檳榔樹)基本上都覆滅了,80%多的檳榔樹都壞掉了。”
作為“中國檳榔之鄉(xiāng)”的海南省萬寧市,如今正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一種還沒有解藥的黃化病還在這片土地上肆虐,讓曾經郁郁蔥蔥的檳榔林變得滿目瘡痍,病樹成片。
萬寧全市總人口約64萬,其中有一半的人從事檳榔產業(yè)。2021年,萬寧檳榔全產業(yè)鏈產值超140億元,占當年全市生產總值276.9億元的一半還多。然而,隨著黃化病不斷惡化,這片昔日的“綠色銀行”正在迅速縮水。
為了拯救這片一眼望不到邊的檳榔林,心急如焚的農戶們窮盡了所有辦法;萬寧全市甚至還開展過“檳榔黃化防控大比武”;來自全國的行業(yè)知名專家多次深入林地為檳榔“把脈”。但這一切收效甚微,談起這些農戶們一個勁兒地搖頭。
日復一日,檳榔樹的病情越來越重。包括符西強在內的許多農戶早已失去信心,任由他們親手種下的一株株檳榔在地里自生自滅。
許多農戶的命運正在隨著檳榔產業(yè)的興衰而起伏。一些農戶開始尋找新的出路,他們嘗試種植百香果、荔枝等其他作物來替代檳榔,希望能夠找到新的出路。
幾乎“全死了”
海南人對檳榔有著深厚的情感,早在南宋時期,就有“瓊人以檳榔為命”的記載。在萬寧,檳榔不僅是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更是婚喪嫁娶的必備之物。走在萬寧的村落里,記者看到,在田間地頭、房前屋后的空地,皆種有檳榔。
在萬寧市和樂鎮(zhèn)大山村村口,一家專賣檳榔鮮果、檳榔加工成品和飲料的簡易小店,年過不惑的阿麗(化名)獨自一人守著小店,由于村里客戶有限,大部分時間里,她都悠然自得地刷著手機,偶爾準備一些特色搭配——撈葉,涂抹上由貝殼粉磨成的白色膏體,整齊地擺放在一旁,等待過路的客人。
阿麗家也種了檳榔樹,但她店里的檳榔鮮果卻來自海南樂東等其他市縣。她解釋,一方面因為萬寧的檳榔開花結果較晚,另一方面這里的檳榔幾乎“全死了”,還活著的果子“水分少,顏色差,又老又硬”。談起自家地上的那一二百株檳榔樹,她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我都懶得管”。
給阿麗和檳榔樹帶來巨大打擊的是一種被稱為黃化病的植物病害。在萬寧,許多檳榔樹都遭到黃化病的侵襲。第一財經記者在萬寧市和樂鎮(zhèn)、長豐鎮(zhèn)和萬城鎮(zhèn)采訪時看到,大量檳榔樹低垂著泛黃的樹葉,有的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干,當地人形象地稱為“光桿司令”。
檳榔黃化病是一種由植原體引起的緩慢降低檳榔產量的病害,廣泛分布于太平洋群島、東南亞、拉丁美洲、非洲。得了這種病的檳榔,先是根部腐爛,葉子發(fā)黃、收縮變短,隨后不開花,或開花不結果,即便結了果也會提前脫落。
在海南,黃化病最早于上世紀80年代在屯昌縣被發(fā)現,隨后逐漸蔓延至萬寧、瓊海、瓊中、定安、陵水、三亞等市縣,目前在萬寧、陵水最為嚴重。
阿溫是萬寧萬城鎮(zhèn)東方村人,他家目前種植的檳榔樹有一畝多,共有100多株。2022年,他家的檳榔鮮果收入還有一萬多元,但2023年只有兩三千元,“今年估計幾百塊都不到”。
符西強的情況更為糟糕。他擁有兩三百畝地,每畝大概可種125株檳榔,共有檳榔近三萬株,但如今已無心照料。他向記者介紹,這些樹幾乎全都遭受了病害,即便還有未染病的,也只是掛著稀稀拉拉的果子,連雇人工采摘的費用都賺不回來。“我干脆就不要了,誰要摘自己去摘。”
大概在七八年前,符西強這三萬株檳榔的鮮果年產量高達33萬斤,即便當時的價格平均只有3元/斤,也能為他帶來上百萬元的年收入。但現在,由于不再打理,他在檳榔種植方面的收入為零。
符西強回想起過去的日子,那些與檳榔樹共度的歲月仿佛就在昨天。他親手種下的每一株檳榔苗,都承載著他的等待和希望。但如今,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們一株株倒下卻措手無策。
包括符西強等多名受訪者向第一財經記者介紹,早在20多年前,黃化病就纏上了萬寧的檳榔樹,最近幾年,尤其今年以來越發(fā)嚴重。農戶們用手掰開樹干,發(fā)現里面爬滿了蟲子。
為應對黃化病,農民嘗試了各式各樣的方法,如剪掉泛黃的葉子、施化肥、給檳榔打吊針、用無人機打農藥、運來新的土壤、發(fā)現一株有病就連根挖掉防止傳染等。然而,在被稱為“檳榔癌癥”的黃化病面前,一切皆徒勞。“沒得治啦!”農戶們說。
造成黃化病的原因,海南省林業(yè)局認為“原因非常復雜”,因素較多,但栽培管理不到位是首因:全省各地種植戶普遍認為檳榔是“懶人樹”,重種植、輕管理,民間習慣性地大面積連片種植,導致黃化病擴散蔓延加劇。
沒賺到“大錢”
隨著黃化病蔓延,當地檳榔的畝產急劇下降,從而導致檳榔鮮果價格越來越貴。但一些從業(yè)人員看來,真正“賺大錢”的是“外地人”,當地的檳榔產業(yè)始終是“躺在”鮮果和初加工里賺取“薄利”。
全國九成以上的檳榔產自海南,而“海南檳榔半萬寧”。檳榔產業(yè)是萬寧的支柱產業(yè),萬寧檳榔生產地種植面積達到53.4萬畝。全市有30萬農民從事檳榔產業(yè),他們近1/3的也收入源于此。因此,全國 的一個檳榔和熱作產業(yè)局就設立在萬寧,即萬寧市檳榔和熱作產業(yè)局。
但到2020年,萬寧市檳榔黃化病發(fā)病面積就占到35.869萬畝,占總面積的67.1%。根據《海南日報》此前報道,2014年,萬寧檳榔鮮果產量達22萬噸,到了2020年,萬寧檳榔鮮果產量跌至5.64萬噸。
而按照符西強的說法,目前萬寧檳榔黃化病發(fā)病面積至少在42萬畝以上。“整個萬寧市的檳榔鮮果產量,現在一天不到50萬斤,都不夠我們一個加工廠吃飽。”他說,相比之下,以前高峰時,產量一天就有上千萬斤。
符西強目前經營著一家已有十年歷史的檳榔鮮果初加工工廠,擁有100多名員工,在萬寧的檳榔初加工業(yè)中為中等規(guī)模。但他坦言,現在工廠的生意并不景氣,主要還是為了解決一部分人的就業(yè)問題。他解釋,隨著檳榔初加工工廠的增多,競爭日益激烈,僅萬寧一地就有200多家類似的工廠。
在國內,海南的檳榔初加工產業(yè)歷史相對深遠, 檳榔初加工工廠就誕生于萬寧。隨后,其他市縣紛紛效仿,大量檳榔初加工工廠如雨后春筍般涌現。
2014年,光是萬寧市就有檳榔干果加工廠3000多家,瓊海市、屯昌縣和定安縣則分別有2500多家、1000多家和近1000家。傳統(tǒng)的檳榔加工方式多以家庭作坊形式存在,從業(yè)人員多為當地農民,加工方式以家庭作坊式為主,小的加工廠只有數人,大的加工廠約200人。
檳榔的初加工過程相對簡單,主要包括采摘鮮果和烘干兩個步驟。工廠(部分工廠也種植檳榔)從農戶手中收購鮮果后,經過簡單的烘干處理后,去除多余水分,然后直接銷售給如湖南口味王等知名品牌進行深加工,最終生產出檳榔產品。
經過近十年的市場競爭和洗牌,一批在競爭中處于劣勢的初加工廠被市場淘汰。目前,萬寧的檳榔初加工廠數量已從高峰期的3000多家銳減至當前的200多家。
記者通過天眼查查詢發(fā)現,目前在海南,名稱或經營范圍含“檳榔”的企業(yè)有6000多家,遠低于十年前全省檳榔干果加工企業(yè)的數量。即便如此,受到近年黃化病的影響,檳榔鮮果產量銳減,加工廠所需鮮果依舊供不應求。僧多粥少情況下,為了維持經營,廠家紛紛搶購原材料,推高了鮮果價格,而加工后的產品價格卻幾乎停滯不前,造成部分加工企業(yè)持續(xù)虧損。
首當其沖的便是萬寧的加工廠。目前,萬寧檳榔加工廠的原材料主要來源于海南各市縣。這種跨市縣的采購模式使得萬寧加工廠在收購檳榔鮮果時面臨價格和運輸成本上的不利局面。
萬寧檳榔加工業(yè)的產值也在下降。記者查近幾年的萬寧市政府工作報告時發(fā)現,2021年,萬寧檳榔全產業(yè)鏈產值超140億元,其中加工產值達76.77億元。但到了2022年,檳榔加工業(yè)的產值同比下降,減少到70.03億元。
最令符西強遺憾的是,海南獨特的氣候、土壤條件尤其適合檳榔生長,產出的檳榔鮮果汁多肉厚,品質享譽全球,但海南檳榔的深加工卻主要由湖南的企業(yè)來完成。
在檳榔“原材料—初加工—深加工”的產業(yè)鏈中,海南主要負責原材料和初加工環(huán)節(jié),約占總產值的四分之一。相比之下,湖南則專注于深加工環(huán)節(jié),占據了檳榔產業(yè)鏈中四分之三的總產值,獲取了更大的利潤。
“為何海南在深加工方面做不出品牌,做不過湖南?”面對記者拋出的這一問題,符西強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我們沒有這種實力啊”。他說,萬寧本地也有檳榔深加工企業(yè),成立之初,目標就是對標和挑戰(zhàn)“口味王”等湖南檳榔大品牌,但“至今還是搞不起來”。
多年來,盡管海南在不斷探索檳榔產業(yè)深加工領域,但成效并不顯著。“檳榔深加工講究的是秘方。”符西強說,為了尋找“秘方”,他們找過許多專家。
經過多年的探索,他發(fā)現,檳榔深加工不僅僅是簡單的物理處理,更重要的是需要強大的技術和資金等要素的支持,這些要素決定了檳榔的口感、風味和品質,進而影響消費者的接受度和產品價格。
在品牌上,一名投資過檳榔深加工企業(yè)的海南老板向記者表示,“做檳榔,沒有廣告宣傳是不行的,但這東西需要燒很多錢。我們燒過一陣子,簡直就是無底洞。小打小鬧干了一年后,虧了幾百萬,拔腿就跑”。
種種差距,讓符西強不由地發(fā)出這樣的感慨:“為什么別人的品牌一包能賣到幾十(甚至上百),我們的只能賣到十幾二十?”
另尋出路
6月3日中午,陽光猛烈,幾名二三十歲的農民在阿麗的小店買了一些檳榔鮮果,準備上山去修剪荔枝樹。“吃點提提神,好做工”,他們向記者表示,檳榔樹“全死了”之后,他們“被逼上梁山”去種植荔枝。相對于幾乎不用打理的檳榔這種“懶人樹”,荔枝需要日夜照料,又苦又累,收成亦不穩(wěn)定,有時候還要虧。
多年來,種檳榔、收檳榔、種更多檳榔、收更多檳榔,是萬寧當地農民的傳統(tǒng)。但現在,黃化病正在瓦解這種傳統(tǒng)。
阿溫一家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他父母曾經依靠種植檳榔蓋起了三層小樓,但現在,失去檳榔的收入之后,他母親只能做一名保潔工人,月薪2000多。阿溫不想也不能再“子承父業(yè)”,如今只能走出村子“做些零碎的工程”,但也“賺不到什么錢”。
唐會鋒是大山村的村支書,面對檳榔樹無法救活的困境,他試圖尋找替代方案。其中,種植百香果就是他想出的辦法之一。“這事我想了足足有兩年。”他向記者介紹,目前大山村有100來戶、500多人,擁有2000多畝土地。2023年,村里通過流轉過來的近30畝土地種植了百香果,并成立了和樂鎮(zhèn)大山村股份經濟合作社,作為一個示范項目。
在大山村的百香果種植示范基地,記者看到,藤蔓上掛滿了成熟的百香果,農民正在忙碌地采摘。唐會鋒幾乎每天都會在微信朋友圈上推廣這些百香果,“收益還行”。
為了進一步轉型,唐會鋒計劃帶領村民到其他市縣學習百香果等農作物的種植技術和管理經驗。“要想改變村民的思想,難。”他認為,只有當村民親自見證百香果種植帶來的實際經濟效益時,他們才會更加主動投入到這場轉型中來。
面對黃化病災害,萬寧多地都在引導農民轉型種植百香果、荔枝等農作物,但要形成與原來檳榔相當的規(guī)模效應,還需假以時日。
當地一名種植戶向記者表示,家里現在種植的妃子笑品種并不賺錢,因為和其他品種相比,口感和色澤都相對較差。“去年只賺了兩三千,但今年更差,收成剛好夠支付地租。”他進一步解釋,今年妃子笑在剛上市時還能賣到70元/斤的高價,但不久后價格便持續(xù)下跌,目前已經不到7元/斤。此外,他提到,與海南陵水等地相比,萬寧在氣候和土壤條件上并沒有種植荔枝的明顯優(yōu)勢。
同樣,百香果與檳榔樹相比,對天氣的敏感度更高,更容易受到天氣條件的影響。而海南臺風、多雨、低溫和干旱等極端天氣情況可能對其生長造成不利影響。在今年5月底6月初,海南遭遇多雨天氣,這使得唐會鋒“心中惴惴有憂(不安),唯恐果實受影響”。
談及村里試探種植百香果,大山村一位村民苦笑道:“不好搞。”
當前,萬寧也在推動發(fā)展林下經濟。全文只有一處提到檳榔的2024年萬寧市政府工作報告顯示,2023年,萬寧“林下經濟種植面積達8000畝,帶動種植戶人均增收約1萬元,有效彌補檳榔黃化病給農民造成的損失”。
不過,受訪的農戶們說,“這也是杯水車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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