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去游覽,而是要回家。此刻的感覺就是這樣。姓周的家不在周莊,又在哪里呢。何況魂歸?
初夏姑蘇,清爽宜人,不躁不熱。這樣的天氣,最適合安放心情,就像家。曾在一篇文章中寫過,有房屋不是家,因為有房屋的地方很多;可供吃飯不是家,外面到處都有飯館;能夠就寢也不是家,賓館路店都可安下身子。家是“放”心的地方。這里的心,不是物質(zhì)的,不是人體胸腔之內(nèi)、膈膜之上、兩肺之間那個形似倒垂蓮苞的東西。而是精神的,是靈魂的另一個名字,或老子《道德經(jīng)》中的道。“放”心,也不是擔(dān)心的反義詞,不是主謂結(jié)構(gòu),而是動賓結(jié)構(gòu),放置的意思。要放置靈魂,需要圣壇。天下何處可配,于我,最是周莊。
比如今夜。從蘇州到周莊的距離并不遠,思緒卻被一路拉長,從白天,伸入到夜。我相信,穿過時空,是要我看看家的前世。
剛看過《姓氏來源》,前不久在西安半坡遺址買的。裝飾典雅而古樸:一簾長卷緩緩打開,卷頭是兩柱華表,浮雕纏繞的龍身,張揚著一種圖騰;原本規(guī)整的文字,經(jīng)若隱若現(xiàn)的歷史浸漫,顯得有些隱秘了。透過那滿面的規(guī)整與隱秘,我追溯周姓的起源。這一追,就追到了遠古的黃帝和軒轅。視野模糊詭譎,心情被沉重糾纏,來路漫長而多舛。多少先宗的足跡,從刀光劍影中趟過。安寧被戰(zhàn)亂、顛沛和欺侮踐踏,心無放處。家是路旁的樹,樹葉被風(fēng)雨吹落。惟有血還是熱的,流淌在周氏家族一脈相承的體內(nèi),從未曾干竭、間斷、冷凝。歲月抹平了記憶,回家的我,站在周莊的雙橋樹下,分不清什么是后稷始祖的張望,什么是周昌、周勃、周亞夫的吶喊,甚至連周文王的豐功偉績,也覺得遙遠而虛無。我更不愿去猜測,如果沒有周郎的赤壁大火,歷史將是什么模樣。更不要說它鄉(xiāng)異姓,到了周莊,是什么結(jié)果。就是你逃過了水災(zāi)瘟疫,涉過了大海彼番、神盆聚寶,掙得富可傾國,也難逃得過強權(quán)算計和充軍發(fā)配的命運。在周莊,沈萬三就是一例?墒窍Я,一切都消失了,消失于深邃的夜,似流星。那些廝殺,那些征戰(zhàn),那些欺侮,那些一路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此刻,我感受更多的,是滿莊的閑適優(yōu)雅,富足安寧,與夜相擁。難免有了懷疑,難道幾千年的磨難,終于修得正果;是周莊在等我,還是我在尋找自己的歸宿。很快發(fā)現(xiàn),懷疑是多余的,真的是回家了,就在今夜。
一切都難以拒絕。我說的是閑適優(yōu)雅,從周莊,不,是我家的各個角落浸潤出來這水,這田,這鎮(zhèn)。
周莊的水有多少,我問了幾位當(dāng)?shù)厝,都沒有確切的回答。比較普遍的說法是,周莊是江南水鄉(xiāng),人間天堂;天堂里有多少水,這里就有多少。當(dāng)然,百問不如一見。當(dāng)你走近了,便發(fā)現(xiàn)這里的水不僅多,而且很有秩序。它們分別以湖、河、江的形式存在,既獨來獨往,又藕斷絲連,哪一家要一統(tǒng)天下,都不可能。大的太湖不說,在周莊的方寸之地,能稱之為湖的,還有很多。比如淀山湖、陽澄湖、澄湖、傀儡湖。河則有北市河、后港河、油車漾河、中市河;還有白蜆江、吳淞江、婁江。這些江河,各有各的路數(shù):要么縱橫東西,要么步行南北。一來一往,就織地為井;而身邊的湖,正是它們堅實的根系。如果說,江河是水的行走,湖則是水的停頓;江河是水的省略號,湖則是水的頓號。周莊之水的妙處在于,它總是走走停停,或走與停交錯,省略號與頓號結(jié)合。間或再有一些石拱橋,在江河間飛來跨去,制造些曖昧。不過,這一切,此刻并不清晰。原本的曖昧,被夜色放大,這些水,便幻化為光,悠悠忽忽,似醉漢,在敘述著周莊的白天。閑適優(yōu)雅就寫成了,在不經(jīng)意間。
不要一提到田,就想到躬耕田畝,是為農(nóng)桑。周莊不同。或者說,周莊已基本沒有傳統(tǒng)意義上的農(nóng)田。在進入周莊之前,汽車穿過了一片田野,水網(wǎng)密布,鴨戲其上,乍一看,很江南。可當(dāng)?shù)厝私榻B,那些田并不屬于周莊,且沒有嫩綠的稻秧,或快要收割的油菜、小麥之類。按理說,在這個季節(jié),在江南魚米之鄉(xiāng),田野是該有這些植物的。幸好不是周莊,否則,真要動搖了我前往的興趣。奇怪的是,到了周莊,仍然不像莊。街道賓館小樓花埔,小橋流水閣樓古榕,優(yōu)雅地排列著,端的是現(xiàn)代化小城。正在納悶,隨主人信步中才發(fā)現(xiàn),這只是外圍,我們是由城入莊。真正的周莊躲在里邊,走過一段花草扶疏的街,穿過一道寬闊高大的門,或叫牌坊,再往左側(cè)一拐,就到了。
仍只見莊,不見田。不是因為夜,而是本來就沒有。
沒有田,還能叫莊嗎?我陷入一種悖論式的糾纏。就是在這種納悶與別扭的糾結(jié)中,周莊式的田,莊田的田,走進了我的視野。
莊田又叫蒲田,是南湖西面的一個圩。不僅名稱,功能也與常說的田大不一樣。不為耕作,也沒有春華秋實。有的是湖邊的香蒲、蘆葦,護衛(wèi)著獨圩,讓候鳥棲息,也讓游人觀賞。恰好與周莊的閑適優(yōu)雅珠聯(lián)璧合。傳統(tǒng)的田園耕耘收割,已被打捆,托付給夢,通過“打田財”來表達。據(jù)說,周莊的“打田財”習(xí)俗由來已久,《周莊鎮(zhèn)志》就早有記載。后來,這種風(fēng)俗,甚至傳到江浙滬一帶。是夜晚,鬧元宵那天,人們扶老攜幼,從四面八方趕來,聚集到廣場。當(dāng)桅桿上彩燈內(nèi)的蠟燭燃到盡頭,他們就開始鳴放隨身攜帶來的鞭炮、爆竹、煙花,祈禱聲驟起,高亢而悠長:“炭炭燒燒田角落,牽礱三石六……”且用月炮、九龍搶珠、“五百鞭”、“一千鞭”,向桿上懸掛的“田財”射擊。在祈禱的同時,還要驅(qū)儺。祈禱與驅(qū)儺并舉,只為求得風(fēng)調(diào)雨順,歲歲安寧。周莊人似乎早有用意,在幾百年前,就在用自己的方式,演繹了莊的含義,直到今天實現(xiàn)。
走完了周莊才明白,所謂的莊,已不是傳統(tǒng)意義的,而是鎮(zhèn)。與許多古鎮(zhèn)不同的是,這里的各類古建筑,從深宅大院,重脊高檐,河埠廊坊,過街騎樓,穿竹石欄,全福講寺,到沈廳,雙橋,迷樓和張廳等,不僅具有鮮明的唐風(fēng)宋俗。而且,經(jīng)過縱橫交錯的水系一分割,便形成依河而街,偎江而閣,橋街交吻,閣水相映的奇妙景象。夜只是一款雞尾酒,由月色,燈光,清風(fēng),和貪婪的黑勾兌而成,裝滿了周莊,包括這里的湖,這里的江,這里的河,這閣樓空巷小橋碼頭的每一個角落。古樸幽靜,典雅閑適,都不是裝出來的,沒有虛偽矯情。而是內(nèi)在的神韻,蘊含在古鎮(zhèn)的血液里,不需要說出,只需要靜悟。
領(lǐng)略了這水,這田,這鎮(zhèn),我產(chǎn)生了一個疑問:這千年的風(fēng)雨周莊,究竟是怎么沉靜下來的?僅僅因為夜?我懷疑。
哦,是要歇歇了。不是頓悟,而是必然。人不能總是征戰(zhàn),奮斗,漂泊。再勢不兩立的廝殺爭奪,都有息戰(zhàn);再宏偉壯碩的千秋偉業(yè),都有泊岸;再遙遠神秘的旅途,都有歸處;再放飛無羈的心,卻有落腳。那泊岸,那歸處,那落腳,就是家。
依然是周莊,這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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